川上与水畔

http://www.scol.com.cn(2023-12-29 9:13:10)  四川在线  编辑:盛飞

投稿邮箱:scolpl@163.com作者:李敬泽
作者:李敬泽   投稿邮箱:scolpl@163.com
  编者按

  12月9日上午,“金牛·川观文学季”系列讲座走进成都金牛区图书馆。川观文学奖评委会主任,中国作协副主席、书记处书记李敬泽以“川上与水畔”为题,为现场观众展开了一场颇具人文魅力的文学讲座,这也是四川日报全媒体品牌活动“天府文艺讲坛”的重要一期。

  李敬泽有“作家中的考古者”之称,善于带领读者从历史的深邃中领略当代文学的风采,将当代文学的潮流与根脉娓娓叙来。这一次,在“川上”,在“水畔”,李敬泽带现场观众穿梭千年时光,还原了《子路、曾晳、冉有、公西华侍坐》这一《论语》名篇的生动场景。从孔子和弟子之间的问答谈起,一路以水为脉络,将中国文人接续传承的从容情怀与对美的追求缓缓道出。

  应读者要求,《川观书评》月刊特根据讲座实录,整理为以下内容,敬请垂注。

  壹

  一段闲聊奠定沂水地位“水畔”的美好人生让孔子动容

  今天我要讲的主题是“川上与水畔”,这个主题是怎么来的呢?

  大概在两个月前,我去山东曲阜参加2023中国(曲阜)国际孔子文化节。大家都知道,曲阜是孔夫子的故地。我问当地朋友,曲阜的“沂水”在哪里,我想去沂水河边看一看。结果,当地朋友蒙了,说沂水在临沂啊。

  我接着说,如果沂水在临沂,那么,当年孔子和他的弟子们所谈到的那个“浴乎沂,风乎舞雩”里的“沂”又在哪里?显然在曲阜。孔子和他的弟子老远跑到临沂的沂水去沐浴,显然不太可能。后来,有一个“老曲阜”,终于想起来了,曲阜确实有个沂水,现在应该是改名为大沂河了。然后,我们就开着车找来找去,终于找到了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条河。

  站在河边,我就想,这就是“沂”,这就是《论语》里“浴乎沂,风乎舞雩”的那个“沂”。在中国人的精神成长历程中,这条河曾经特别重要,不是等闲的河。

  为什么要从曲阜附近的这样一条河说起呢?

  大家都读过《论语》,其中有这么一段,就是《子路、曾晳、冉有、公西华侍坐》。有一天,孔子和他的弟子在一起闲谈。注意,不是讲课,是聊天,孔子很少像我这样列出一、二、三、四点给大家讲课的,他一般就是和大家聊天。这天,孔子心情很好,就说,因为我长你们几岁,你们这些人说话也不自在,什么话都提前想好了说。今天不要这样,你们随便说,就说一说你们心中的志向,也就是你们要什么样的人生。

  孔门弟子里,子路是属于武德很充沛的人。子路率先站起来说,他的志向就是给他一个国家,而且还不能小,得是千乘之国,相当于现在拥有1000辆坦克的国家,那是一股很强大的力量了,而且这个国家最好还是四面受敌、危机四伏。这样的国家交给子路,不要紧,三年时间,子路保证让这个国家的军事力量强大起来。

  孔子的反应很有意思。在《论语》的原文中写的是什么呢?是“夫子哂之”。这个“哂之”,有冷笑的意思。夫子这么一哂,后面弟子的气焰一下就下去了。

  然后,冉有说,我没那个本事,但是小国我能让它富足,百姓过上好日子,丰衣足食。最后,又接上一句“如其礼乐,以俟君子”,也就是说,群众精神生活水平的提高,就不是我冉有能够做到的了,还需要有个君子来解决这个问题。

  第三个弟子公西华就更不敢说了。公西华说,固然,我的志向就是在礼乐上,但是,我也只能做个小相,不能做大相。大相就相当于现在的外交部礼宾司司长,小相就是礼宾司工作人员。孔子听了,也没什么表示。

  这段聊天中,还有一个弟子一直在弹瑟,叫曾晳,也就是曾点。曾点说的,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在沂水边想起的那段话。这段话很重要,也说得非常美。

  曾晳回答:“莫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。”这段话的意思是说,晚春的时候,春天的衣衫也做好了。一群人一起到曲阜城外的沂水边去沐浴,衣衫如果被弄湿了的话,就让春风吹干,让我们的衣衫在春风里飘浮,最后一起唱着歌回家。这就是曾点的志向,这就是曾点要的人生。

  听了曾晳的回答,孔子高兴了。孔子当时肯定是坐起来说:“吾与点也。”你可以想象当时孔老夫子的那种欣赏之情。

  贰

  从“哂之”到“吾与点也”历代文人争破《论语》千古悬案

  这个事情在《论语》的记载中,就这么简单过去了。但是,仔细看了以后,这一段其实是很令人困惑的。

  孔子为什么对曾晳的最后回答表达高度的欣赏?他的真实意思是什么?为什么最后曾晳说要在春风里到河里洗个澡,孔子却说“吾与点也”?真的就是因为洗个澡特别好吗?这在《论语》中是戛然而止的,没有直接讲出来。

  后来的历代文人就琢磨,孔子对曾晳回答的肯定,到底是什么意思?

  朱熹基本上是按照字面意思来解释,说子路的回答不好,冉有的不好,公西华的也不好,只有曾晳好,而且特别好。当然,朱熹也讲了一大篇道理,使劲来论证曾晳的了不起。但是,细想一下,这实际上不太说得通。你怎么能够说子路要让国家强大的理想不好?冉有要让国家富裕的想法不好?公西华要讲礼乐不好?这个论证很费劲。所以,朱熹尽管很认真地论证下来了,把自己也累得够呛,但是他知道,这里面也有解释不顺的地方,晚年也很后悔当初这么解释,后悔这个解释“留为后学病根”。

  在子路、冉有、公西华和曾晳各自的志向之间,孔子的这种态度转变以及最后对曾晳有力的肯定,到底是什么意思?这始终是一个悬案,是一个疑问。

  到了清代,张履祥给了个解释,说这四子之志都没有错,都是有志青年。但是,在这四子之志中,孔子实际讲的是“治道之先后”,也就是说,治理国家有一个先后次序。孔子想要强调的,也正是这样一个“治道之先后”。

  这个解释有没有道理呢?有点道理。我们要让国家这个共同体变得更美好,首先得有自卫能力。当时那么多国家打仗,先要自卫,这是子路的理想。然后要富起来,丰衣足食,这就是冉有的理想。富起来后又干什么呢?还要让大家知道如何过得有意义,在精神生活上过得充实,这是公西华的理想。前三位弟子各自只说了治理天下过程的其中一步,所以孔子不满足。最后曾晳又说了一条,孔子很满意,就是强调最后要落实到幸福,我们为的是每一个人能够达到像曾晳所说的那种境界,实现个人生活的幸福。

  学者李泽厚先生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张履祥的解释。李泽厚先生曾经说这个解释虽然十分牵强,但也很有意思。现在的人读《论语》,当然是把它当成经典来读,好像孔子老先生每句话都是深思熟虑的,都包含了万千思绪。

  实际上,《论语》记载的就是孔子和学生们的日常言谈。大家聊天有一句没一句,上一句接着下一句,其实不是那么严密,不是提前设计好的。所以,如果一定要把它解释得那么严密,还是很牵强。你解释得太严密,等于事先编好了,每个人各有各的角色,各有各的定位,各有各的台词,这就不是聊天了,就成演戏了。

  叁

  “春游团建”自在、畅快、从容 “水畔”藏着中国文化的基本问题

  细究起来,这段话其实隐藏着中国文化、中国文学的基本问题。那么,孔子到底是什么意思?我觉得,我们只能回到《论语》所书写的那个原初的场景中去理解。

  在原初的场景中,孔子说,现在,孩子们,请谈谈各自的志向。这个时候,子路“腾”一下站起来了,也很勇武,说我要带着我的国家如何如何。然后,子路被孔子冷笑了以后,后边的弟子就没那么大气焰了。冉有站起来,说我还是想让我的国家丰衣足食,我要搞经济。然后,公西华又站起来了,也是很谦虚的样子,现在我要搞礼乐,侃侃而谈。

  不管他们的志向是什么,前三个人都是有为青年,他们的共同点是都要做事,这是孔门弟子的基本素养。孔子对弟子从来不是只教人读一阵子书的,还要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做事。所以,后人的疑惑也就是在这里,说这些志向不都是你孔子教的吗?这几个弟子也都是要在这个世界上做事的架势啊,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啊?

  恰恰就是在这三人之后,出现了曾点的回答。曾点也不提如何在世界上做事,就是想在春天里的沂水中和几个朋友洗个澡,等风吹干衣服,唱着歌回家。曾点这么一说,孔子立马说“吾与点也”。

  其实,我们不能太较真,以为孔子就是说前三个人都不对,只有曾点是正确答案。“吾与点也”这句话是说给前面三个人听的,这是在点醒前面三个人。我们回到曾点的那段话上,仔细琢磨这段话。其实,中国的文化,包括我们的诗词,我们的人生态度,你从中基本上可以理解一半了。

  “莫春者”,这是气候,反映了季节和自然环境。“浴乎沂”,我们到河里去洗澡,身处在天地之间,身处在美好大自然中。要记住,不是你一个人去,实际上你是带着你的小社会和你的朋友们去的。我们的身体在这样的大自然中和熟悉的小社会里,是如此自在、畅快、从容。春天里,我们在沂水里洗个澡,站到高处让春风吹拂我们,然后唱着歌回到家。我们是怀着这样一种自在、从容的心,安然地回到我们的家里去。这个家既是实际意义上的家,其实也是心灵层面的家,表达的是心灵的安顿与安稳。

  这一段表面上说的是河边的一场“春游团建”,组织了各种活动,最后还要唱着歌回到家。但是,它还有另外深层的含义。

  要知道,这段话是发生在2000多年前,从历史上来说,这段话会深刻地影响后人,会对后人构成重要的启示。

  这一段问答里,我们看到的是什么状态?李泽厚先生说,是讲个人幸福,这一点很对,但我觉得解释得还不够。每个人对幸福有不同的理解。这段话所谈的不仅仅是个人幸福,它是我们在灵魂上要达到的一种境界。

  我们在自然和社会的广阔空间里,在互相认同的朋友中,会感觉到整个人是放松的,是自在的,是宽裕的,是不慌不忙的。“浴乎沂”,这是洗了个澡,然后不着急,吹会儿风,接着还不着急,要“咏而归”。“咏而归”肯定不是跑着回去,而是慢慢地唱着歌回去。

  在这段话里,人生是无目的的,我们肯定不是因为劳动出了一身臭汗要“浴乎沂”,就是春天到了,春天的衣裳做好了,我们要穿着那么好、那么轻薄的新衣衫,到河里去洗澡,领会当下生命的美好、轻逸。

  无目的,就很重要。在座的肯定也有学过美学的人。例如,大家现在看到这里有一只鸟,这只鸟太漂亮了,我们由衷地赞叹,领会到它的美。但是,如果一想到我要把这只鸟抓回去炖了吃,这就没有美可言了,那是因为我们有目的了。一旦有了目的,美就不存在了,或者你就顾不上欣赏它的美了。

  肆

  既执着又不着急 在成都人身上看到曾晳的精神

  曾晳实际上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,我把它叫作“审美的人生”或者说是“美的人生”。和前三个弟子不同,到了曾晳这里,他想讲的就是人生在有追求的同时,能不能同时是美的?

  由此,我们应该能够理解为什么孔子对前面三个弟子都态度暧昧。这不意味着孔子反对这些孩子的志向,这些志向都是孔子教的。但是,此时此刻,孔子觉得前面这些志向里缺乏的东西被曾晳说出来了,所以“吾与点也”。

  孔子实际上想表达的是,你们三人的志向都没错,但你们的人生都缺乏这样一个美的、宽裕的、自在的向度。曾点是自在的,其他人太紧张。曾点是无目的的,他享受自然、社会和人生,而你们死死地盯着一个目的,人生对你们来说,就是一个如何完成目标的过程。为了这个过程,我就照着目标去列出第一步、第二步、第三步这些步骤,赶紧把它实现。

  这样的人生太快了。人生能不能慢一点呢?能不能在这个过程里依然可以到河里去洗澡,去感受一下春风,感受一下“风乎舞雩”的轻松呢?我们能不能在过一个有意义的人生的同时,过一个美的人生?

  孔子是在提醒弟子们,人生还有另外的东西值得追求。我们除了天天要上班,要干活,要追求事业,人生也可以像曾点那么从容,那么自在地享受人生与世界之美,不要眼里只盯死一个目标。如果生命中只有一个方向,每天就是一门心思过两点一线的生活,那样不宽裕,过得很笨重。

  所以,我到金牛区图书馆为什么要谈这个话题?那是因为我刚去了曲阜,专门去了沂水边,对此有所领悟。同时,也是因为我是在成都开讲座。在成都的文化和生活氛围中,成都是有曾晳的精神在里头的,这也是我对成都的美好印象。成都人也像子路、冉有、公西华一样,也都上进,但同时身上有曾晳的精神。

  所以,曾晳的那段话,放在成都来讲特别恰当。这样一种既执着又不着急的从容精神,其实就是成都的精神。有意思的人生和很多需要我们去奋斗的实际目标,这两者是不冲突的,至少从孔子这里开始就认为不矛盾,从孔子这里开始就是中国人的生活和文化的根本精神。

  “从容”两个字,还真的是春秋时期留下的精神。你看,古希腊奥林匹克运动会,运动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。而在中国文化中,我们讲的是从容,既要照着目标去,又不要着急,姿势要宽裕。有一句话在互联网上经常用,也出自历史典故,叫“陌上花开,可缓缓归矣”。五代十国的时候,钱塘地区有个军阀的夫人回娘家去了。这个军阀想念夫人了,就给夫人写信,请她回来。这个信里就说“陌上花开,可缓缓归矣”。春天到了,陌上花都开了,我想让你快回来,但是别忘了看花。请你别辜负了这么好的春天,这么好的花,所以,你慢慢回来。就是这么一句话里包含的这份意思,既有目的,又是缓慢的。这样的态度,不就是曾晳的态度?不就是“浴乎沂,风乎舞雩”的态度?

  伍

  “川观者”的感叹代代回响 告诉我们美的人生是什么样的

  无论是读诗还是文学典籍,我们都要领会其中最根本的东西。就在刚才我们探讨的那段对话中,孔子说,大家都很努力啊,都是好孩子,但都缺乏一点曾点的精神。由这段对话开始,我们中国人领会人生的基本方向,实际上就已经被确定了。

  所以,有时候我们读书,不要单纯就着一本读一本,其实都是连着的。我们读了《论语》里的这一段,再去读唐诗《春江花月夜》,再去读苏轼的《前赤壁赋》和《后赤壁赋》,都能从中领会到同样的一种精神。

  我就拿写文章来举例子。写的过程中,太切题了,列出一、二、三、四点,句句都要挂着题,这样也好,但是无趣。因为太着急,太有目的感,这个文章好看不了。所以,慢一点,先东拉西扯,就像“陌上花开”一样在春风里看看花,慢慢走来,就会有趣。但是,如果走到底还不切题,那就忘了自己是来干吗的了。所以,我也不主张完全不切题。“川上与水畔”的主题,背后是我想要强调的这样一种审美的境界和美的人生。

  在中国的文化中,从《论语》开始,这种境界就是和水密切相关的。曾晳怎么不说咱们一块去爬山呢?爬山固然很好,但爬山肯定是上气不接下气,不从容。所以,中国文化的诗性源头来自水。古人沿着水,发展了很多关于生活美的情感和表达。水的意义之丰盛和盛大,植根于我们的文化中。

  我这次是来参加川观文学奖活动的。其实,我之前已经提出孔子就是伟大的“川观者”这个观点。子在川上曰: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。”孔子站在川上,对个人在无尽的宇宙中所处的位置发出根本的感叹。这个感叹,实际上也构成了中国诗歌精神和审美精神的出发点。

  从孔子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”的感叹,到《春江花月夜》中“江畔何人初见月,江月何年初照人”,再到《赤壁赋》中“寄蜉蝣于天地,渺沧海之一粟”的豁达洒脱,在不同的年代中,都可以发现这条与水相伴的文人精神传承脉络。

  我们懂得了“子在川上曰”,我们懂得了“浴乎沂,风乎舞雩”,然后你再看其他任何东西,都“寄蜉蝣于天地,渺沧海之一粟”。所有的表达,都是原初的、根本的声音的回响,都是孔子在川上的回响,都是曾晳“浴乎沂,风乎舞雩”的回响。

  这些声音,经过一代又一代的传承,现在依然在我们的生命里回响着,依然从内部指引着我们,教导着我们,告诉我们,美的人生是什么样的。

  四川日报全媒体记者 郑志浩 整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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