http://www.scol.com.cn(2023-8-11 8:44:01) 四川在线 编辑：盛飞
| 编前语
2023年7月15日，2023年番茄小说作家高级研修班在成都阿来书房开班。本次活动旨在给网文作者提供一个行业交流的平台，促进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互相了解，谋求共同发展的机会。阿来、李怡、流潋紫、月关、许苗苗等多位知名作家、学者、编剧在培训课程中与来自番茄小说的25位原创作者共同探讨传统文学与网络文学行业的现状及未来。 开班第一天，阿来以《破除分别心，寻找共同性》为题，带来了一场文学大师课。阿来认为网络文学是一种新的文学生产形态，不能假装没有看见。对于文学而言，无论生产形态如何，都无法改变阅读的本质，希望大家破除分别心，寻找共同性。 1 第一次接触被作为一种假想敌 这些年来，网络文学异军突起，表现出旺盛的活力，形成了强大的影响力，并且逐渐在扩大。更重要的是，跟传统写作不同的是，网络文学从一开始就与技术、资本发生了紧密的关系，创造了巨大的经济价值，构成了一个文化奇观。 十多年前，我跟网络文学有过第一次接触。那年我在法兰克福参加书展，接到了盛大文学CEO侯小强的电话，他邀请我去参加一个中国网络文学面向德国出版界宣发的活动。我当然有好奇心，而且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初步感受到了，在网络空间，有那样一种文学，既跟传统小说有共通性，但又呈现出一些更有生命力、蓬勃生长甚至是野蛮生长的势头。 大家不要以为“野蛮”是个贬义词，我觉得是指它的综合生命力。说它“野蛮”，是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制定一个规则，对它的生长归类，对它的未来特征还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和认识。在这种情况下，野蛮生长其实是一个最具生命力的事情。 那次，我抱着一种与网络文学对话的心态去了，但一进会场，我就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“陷阱”，那里打着一个横幅，上面写着“网络文学百万级作家PK传统作家”。我跟侯小强说，你不厚道，我是来沟通和交流的，你一来就PK，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跟网络文学百万级作家打擂台？什么时候要跟你们辩个你上我下，你高我低？没有这样的心思。但我明白，野蛮生长时期，有一种挑战性的姿态未尝不可，那背后的逻辑其实是可以理解的。因为它产生之初，确实需要某种革命性和挑战性，它一定要在传统文学的束缚中得到解放。但是，挑战的人，带着一把锋利的剑，你可以把它藏好，不一定一来就拿在手上四处舞动。而这样的现象也确实在初期出现过，它好像要跟我们所谓的主流的、传统的文学保持一种断裂的姿态。第二个呢？就是钱，是网络文学在当时非常明确的指向。我很早就认识的唐家三少，他一开始就创造了百万级的财富神话，后来迅速破千万，甚至有些年破亿。所以，从商业收益上，网络文学跟传统文学之间就有了比较大的差异，这就造就了这么多年来网络文学的飞速发展。 后来，我也参加了很多次这样的活动，我觉得，我是被作为一种假想敌在那里参与挑战的。毕竟我们自有文风有文学以来，传统文学关注现实，即便是写神话，也是充满现实的。这样的一种观念，与网络文学保持着疏离的关系。 2 网络文学其实就是新的类型小说 无论是中国文学还是世界文学，文学本身具有一种强大的能力。每次一种新的写作方式或者新的写作体出现，就逐渐成为一个产业，和资本、市场、受众发生着越来越紧密的关系。毕竟，跟李白、杜甫的时代不同了，他们那么大的名气，也不过是可以找个地方去免费游玩，但没说从哪个出版机构得到多少版税，甚至《诗经》那个时候，连写作者名字都没有，更不可能带来实际的经济效益。但是，网络时代，有了经济效益。不过，这对文学本身来说，我们观察社会，审美观和价值观是不应该变的，变的是生产方式和生产内容，而这其实也是社会变迁的一个部分。 暂不论其他，在网络文学这里，至少我们看到了很多类型文学的发展。回到中国文学的传统，人们抒情言志，除了写散文写诗，他们开始写《搜神记》《三言两拍》《西游记》《三国演义》《水浒传》《金瓶梅》《红楼梦》《聊斋志异》……这些都是类型文学，都是演义小说的类型。而他们了不起的是什么呢？语言本身。在讲完故事后，对语言产生了更高的审美趋向，修辞手法，因为对写作的人来说，在创造故事和人物关系之外，还应该创造一种全新的表达，这才是我们写作的诚意。就像一个建筑工人对钢筋水泥，一个木匠对木头材料一样，做一扇门、一扇窗，他们满足的是功能性，但我们高级的建筑，不只是满足一些功能，而是满足越来越多的审美，注入越来越多的意义，这样的工匠精神，是写作者也应该具备的，不管是从诗歌入手，还是散文、戏剧、小说入手，最后都要抵达一个或始终会面对最本质的东西——语言文字，由此，修辞产生了，审美就产生了。 从这样的角度，我们来看网络文学的不断繁荣，它其实就是新的类型小说，写神话的、幻想的，不断细分，不断演化，我觉得都没有问题。即便是网络文学刚开始是以挑战者的姿态出现，并且在当下越发显示出它不一般的力量，但它不是令人惧怕的力量，它是引导性的、综合性的力量。它们纷纷出现在各种平台上，盛大、阅文，今天的番茄小说，番茄小说才两三年，都已经这么庞大了，而原来的那些平台，也并没有缩小，仍然保持增速。 3 分别心是需要的但更要去寻找共同性 在说到传统文学和网络文学时，好像文学到了一个分门立派的时候，需要两分形式，需要树起山头。但后来我们发现，山头之间的竞争，更大的可能性，应该是共同去拓展更多的群体。分别心是需要的，但我们更要去寻找共同性。 批评家或者读者，将文学分出了雅文学和俗文学，但我们写小说就是俗，要说雅的文学大作，就是诗，就是散文。你能想得起杜甫写过小说吗？李商隐和李贺就更不可能来写小说了。但随着商业社会的发展，那些文人雅士听说了很多奇闻轶事，就把它记下来，文笔也很好，但他们不好意思说自己写了这样一种文体，比如说苏东坡的《东坡志林》，记录了好多稀奇古怪的事情。所以其实中国小说古时候就有这样一个传统，鲁迅在《中国小说史略》中，把这一类叫做“志怪小说”。但志怪这种东西确实从一开始，就吸引普通公众，比如登峰造极的《聊斋志异》。 前几天，米兰·昆德拉去世。他除了小说写得好之外，他对小说理论的贡献也很多。他一本书翻译到中国，《被背叛的遗嘱》。遗嘱是什么？米兰·昆德拉认为，写作应该一边继承可以继承的，另一边也应该不断革命。从这一点来说，至少我们中国的写作者就在不断反叛。 我们的文学修辞，达到一般性的表达之后，那么有没有一些更生动、更精彩，甚至前人没有创造的方法？文学史的发展不就是这样吗？今天，网络文学和网络作家已经身在这样一个空间，取得了一种表达自由的时候，又要讨论思想性，别忘了，写小说是门技术活，境界高低是辅助，首先，它是个技术活。 作为一个旁观者，来谈传统文学和网络文学的共通性，要提升，我自己有些经验。重新审视网络文学，来说类型小说怎么写，你就看古人，他们写的和你们写的有什么不同？讲述一个故事，如果我们坚持到眼前的场景，坚持到眼前的事物，再坚持到天气，坚持到眼前之外所发生的事情，意义就开始产生了。比如，看到一朵豌豆花，它要么是白的，要么是粉的，但如果有一天发现，有一颗豌豆同时开了白花和粉花，这背后的原因是不是应该深挖一下？怎么办？观察，观察花，打开花，英国科学家罗伯特·胡克就是这样，他用显微镜发现了细胞，把生命力完全打开了。 我自己有做类型文学的经验。我在《科幻世界》，从1996年到2007年，11年的时间。科幻小说，也是一种典型的文学形式，也是一种类型文学。胡克用显微镜打开生命力，那么另有一群人，用天文望远镜，发现月亮、火星、太阳、银河，甚至宇宙，一个是微观，一个是宏观，微观和宏观一起打开，科学的世界就展开了。以前的科幻小说，全凭想象，在科技还没产生之前就来想象，但后来，我们需要的科幻小说，不光是什么星球大战、海底逆行那样的东西，我们不能一味地反科学。我们需要的是，通向科学，同时，最成功的科幻小说，还应该具有主流文学价值，在主流文学上去寻找共通性。 大家可能读过英国作家威廉·戈尔丁的《蝇王》，这是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科幻小说。故事发生于想象中的第三次世界大战（未来的核战争），一群六至十二岁的英国男孩在撤退途中因飞机失事困于一座荒岛，起先尚能和睦相处，随着恶的本性萌发膨胀，人性中潜伏的兽性战胜了人性，他们互相残杀，重现了使他们落到这种处境的历史的全过程，将荒岛乐园变成人间屠场……戈尔丁的科幻小说探讨的是人性善还是恶，这是严肃文学最要考虑的问题。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幻想小说《分成两半的子爵》，也是这样，写的是在中世纪奥地利和土耳其的一次战争中，梅达尔多子爵在战场上被一颗炮弹分成两半。右边的一半集中了他全部的邪恶，而左半边则集中了他身上所有的善良。邪恶的一半和善良的一半势不两立，而碰巧他们又同时爱上了一个姑娘帕梅拉。在为爱情而进行的决斗中，他们相互劈开原来的伤口，多亏一位医生把他们缝合起来，使他们又成为一个完整的人……超越吧？幻想吧？但是他们用的都是一般写小说的方式，在欧洲，这叫“戏仿”。 我们今天的网络小说，穿越回去，一上朝堂就背苏东坡的诗，朝野大惊，奉为天人；又穿越，知道明朝是怎么灭亡的，第一件事要把袁崇焕救了，再去把努尔哈赤杀掉……从此得到重用。重用的结果是什么呢？皇帝的赏赐无数，美女无数。很多网络小说都这样写，但很多读者就喜欢这样的文化，就像一个年轻人，朝九晚五上班，住在一个小房子里面，晚上看金庸小说，他就化身韦小宝……这也是一种需要，也是一种迷醉，文学很多时候，的确也有这样一种安慰性的功能。但是，如果我们跟主流文学价值观结合起来，是不是更严谨一些？可以出现一些新的东西，像刚才我提到的那两位外国作家一样，他们最终的目的是解读人性，对社会治理、社会分配是有借鉴意义的。 4 从类型上升进入更广阔的世界去遨游 大家知道，科幻小说的最高奖项，是雨果奖，它体现的就是主流文学的价值。除了我刚才提到的，世界上还有很多主流作家，在早期的写作形式都是类型化的，但最终他们从类型能够上升。美国有个作家叫弗里德曼，他是现当代黑色幽默的开创者，他可以写争斗小说，也可以写科幻小说。我不是说要模仿他，我要说的是，文学里那种共通共融的东西。写虚构的东西，想象的东西，也一定要有现实感。妖魔鬼怪也是人，《西游记》里，猪八戒是一头猪，但他的毛病是人的毛病，贪吃、好色、偷懒，他的优点也是人的优点，有同情心，人不坏，心地善良……同理，沙和尚是人，白骨精是人，铁扇公主是不是人？童话里的王子是不是人？还是人。写他们的时候，还是放不下人类史。所以，前两年老是有人说，写“架空小说”，我说不要写，多少年前，日本人创造了这样的架空幻想类文学，只要创造一个跟今天现实世界不太一样的就行，但，那个世界也得有活动的生命体吧？还是按照人的逻辑、人的意志、人的情感在写。我说，那样的写法已经被“架空”了嘛，还是有现实感。 我们今天的网络文学，大力倡导要关注现实，现实主义就是要书写当下社会。这些年，确实也有《庆余年》这样的作品出来。它的成功在于，保持了网络文学的特性，但又跟主流文学关注社会的价值观有一种精神契合。终于有了一个规律：最好的小说，起点是类型，但将来在皇冠顶尖上的作品，一定是主流性的。好比以前，一直泛滥一种小说，叫骑士小说，但最终的高峰叫《堂吉诃德》。骑士小说，几乎可以跟我们的武侠小说作个类比，有侠义精神，有拔刀相助，它们差不多就是一个类型。那中国的武侠小说，如果套路被走尽，怎么办？它的发展方向在哪里？不管怎么样，类型成于套路，也受制于套路。文学史有很多这样的例子，就像科幻小说，起起落落那么多作家，真正留下来，经得住时间的淘洗，并且从中取得成功，被主流文学所认可的，没几个。韩松算一个，王晋康也算一个，最出名的是刘慈欣，他写的就跟中国的现实、人类的现实非常像。那时候我想推荐他的一部小说《乡村教师》，编辑给我说：“这个小说不行，写得太粗糙。”我说：“科幻小说你懂吗？科幻小说的尺度大到那样，你还要他写一户农民在那里过日子的那种语言吗？什么叫粗糙？语言要和尺度相匹配。”不仅仅是我那个编辑，经常有那样的评论出现在网络文学当中。描述一个新世界，用一套老语言去描述，皮肉是分离的，骨肉是分离的，这个肉不长在骨头上，这张皮不自然生存在肌肉上，这怎么行？ 我经常打一个比方，医学院里，一个人体模型，头、心、肝、肾……人就是这些零件的一个集合，拆下来，再装回去，它还是人体，因为重要的东西都有。所以，我们评判文学，更多的要建立在文学的整体上，我创作那样一个东西，它可能刚开始是一行字、一段话、两页纸，但那个时候我们对它的整体已经有一个构想，一个想象，不是刻意的，是浑然天成的。这就是一种整体性在引导，引导的一种深度性，慢慢孕育。 最后，我想再强调一点。从类型文学来说，我们可以创造新的类型，网络文学这些年正在朝着这样的方向走，并且在路径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和突破。但看中国文学、世界文学生生不息的语言和价值观，如果我们要更具合理性和方法性，将来要走出去理直气壮地PK谁谁谁，而且不只是用百万级用挣了多少钱来PK，那么，我们的类型就要上升，要有一个充分的期待，充分的追求，而不是当了几年大师，买套房子就回家了。如果大家愿意在这条路上，用一生的精力，来致力于这样的事业，尤其是初步实现了财务自由的基础上，我觉得更加应该鼓励自己，进入更广阔的世界去遨游。也许将来，某个小行星，我们要用某个网络作家去命名，那才是真正“封神”！ （四川日报全媒体记者 肖姗姗 整理） |